【社論】當客庄快成為回憶，母語卻已住進加護病房——從街訪新聞看客語的世代斷裂

文/李文煥

閱讀《客新聞》關於「全國客家日」的隨機街訪報導，字裡行間透出的現實，令人久久難以平復。報導中描繪的景象，是一幅真實而沈重的客庄素描：會講客語的，多是白髮蒼蒼的長者；中生代多處於「聽得懂、說不出」的尷尬斷層；而年幼的孩子，對母語則已形同陌路。客家話正從日常生活中一層層剝落——在市場、在公園、在家庭的餐桌旁，母語正逐漸陷入「一代不如一代」的集體沈默。

隨著時代巨輪推進，客庄的傳統風景正快要成為一種遙遠的回憶。雖然部分地區仍保有零星的文化薪火，但整體的淡化趨勢顯而易見：伙房屋成了高樓，掛紙（掃墓）不再重視，傳統嫁娶與信仰也趨於簡化。或許，生活形態的轉變是文明演進的必然，但語言的消亡性質卻截然不同。語言不只是文化的符號，更是族群靈魂的脈絡；當一種母語只能困守在教材與課堂，而無法在日常對話中自然流動時，它便如同「已住進加護病房」，仰賴著人工呼吸器艱難維繫。

該篇街訪新聞亦揭露了客委會調查中令人心驚的斷層數據：60 歲以上長者能流利使用客語的比例近八成，但 18 至 39 歲的青壯世代卻驟降至四成以下，13 至 18 歲的青少年更僅剩 11%。最令人憂心的是 30 至 50 歲的「失語中生代」——他們身為父母，本應是語言傳承最強韌的接力手，卻因自身的語言弱勢，成了斷裂的交界點。這篇報導不僅是隨機的採訪，更是對客家文化續航力的集體健檢，診斷出的結果卻是母語生命力的快速流失。

更關鍵的阻礙，或許不在外界的標籤，而在長輩「心裡的陰影」。成長於「講國語運動」最嚴厲的年代，老一輩曾因母語被糾正、被懲罰，長期的制度性壓抑，使許多長輩在潛意識裡將客語視為「不該講給孩子聽的語言」。出於對後輩的疼愛與體貼，阿公阿婆自發地轉換為華語，認為這才是「對孩子有幫助的語言」。這種看似慈愛的退讓，卻在無形中自斷根脈。真正令客語陷入危機的，並非孩子「拒學」，而是上一代已習慣將母語放在次要位置，主動讓位。

然而，語言的復振不能僅靠政府，要靠你我已覺醒客家意識的子弟。 許多家庭已經開始示範可能的路徑：有阿婆堅持與孫子講客話，孩子因好奇主動學習；有家長翻轉觀念，利用社群媒體與繪本將客語帶回客廳。語言的生命力在於「使用」而非僅是「保存」。唯有當客語重新出現在市場的吆喝與家庭的對話裡，而不僅是黑板上的符號時，它才算真正活著。

今日是 2025 年 12 月 28 日，適逢「全國客家日」。 這個日子的設立，不應只是行事曆上的節慶標誌或煙火式的文化活動，而應是一次集體記憶與族群自尊的強烈喚醒。站在今天這個時點，我們必須回首 1988 年那場震撼社會的「萬人還我母語大遊行」——那是台灣民主轉型期，客家人為了尊嚴、為了下一代不再因為說母語而被罰款噤聲，所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團結與勇氣。那是從卑微中發出的怒吼，是從沈默中點燃的火炬。

三十多年過去了，我們不能只留下「紀念」的空殼，卻遺忘了「行動」的靈魂。如果當年的街頭奮鬥是為了「權利」，今日的家庭對話則是為了「存續」。客語復興不需要壯烈的口號，需要的是每一位客家子弟在今日重新找回意識，在餐桌上、在日常裡，重新打開嘴巴說客話。環境不足，可以創造；意識薄弱，可以重拾。唯有如此，客語才能從「教室語言」回歸為「生活風景」。我們不希望在下一次街訪中，聽到的不再是親切的鄉音，而只剩下老人家心底那一聲聲：「衰過，實在還衰過。」